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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夜,廊簷的燈微微亮起。昏黃燈光底下,一道細瘦的身影,正站在家門前,轉動手裡閃著銀光的鑰匙。清脆的開鎖聲響起,門外射入一道光線,將那人腳邊的沉重行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跡。我來不及走上前,看清那黑暗中的人影,「啪」一聲,燈被無情地關上,切斷了我和那人之間唯一的光源。 
總在暮色沉沉之際,想起她的背影。 
太陽的光從玻璃窗透進,照到白油漆糊的牆上,照到書桌上,照到我的小床上。我醒了。在一聲聲尖叫和驚呼中,我清楚地知道家裡將多出一間空房。 
我們家菲律賓藉的打掃阿姨,趁著昨夜夜深,摸走家中的鑰匙,跑了。關於她出走的事,我想我是略知一二的。早在她出走前,離開的徵兆就像皮膚出疹,一點一點浮現紅色的斑。 
她的房門,在我幾次的進出間,東西愈發地少了,以往總會幫我梳理的頭髮,也不再由她經手,成了我打點自己的工作。房裡檀花香撲鼻,薰得我有些迷醉。我迷迷糊糊地問道,妳要走了嗎?她也只是搖搖頭,說妹妹長大了,很多事要學著自己來。她的話裡雖帶著笑意,眼角卻流瀉出無限的哀愁。 
放學的校門口,是一片東南亞的熱嶼,清一色的異國臉孔,飛快開闔的嘴,吐出的盡是我不曾熟悉的語言。思鄉的情懷、內心的愁苦,在那裡彷彿得到了宣洩。她的淚像是雨季裡的雨,漫漶成一條條我無法涉足跨越的洪道。「怎麼了嗎?」像是在安慰一個比我年幼的小孩,我說。然而,她依舊只是搖搖頭,淡淡的說了聲「沒有。」便牽起我的小手,往暮色中家的方向走去。 
然而,更多的時候,我多麼希望那一夜,暮色沉沉之際,是由我,伸手為她打開大門,目送她離去的背影。 
阿姨離開後的幾天,接送我上下學成了媽媽工作之餘額外的負擔。然而,媽媽的怒火不止於此,還連帶蔓竄至阿姨的朋友身上。原本熱熱鬧鬧的島嶼,此時個個成了荒涼死寂的孤島。在我眼裡,媽媽此時失控的大吼、高分貝打出懸賞的名堂,反而讓我覺得難堪、無地自容。也許,在我看不見的陰影處,媽媽都是用這副恐怖的嘴臉、威逼的話語,折煞阿姨的自尊吧。 
永遠洗不盡也燙不完的衣物、永遠吃剩推在洗水槽的殘羹冷炙、永遠混雜在空氣中菜瓜布和洗碗精的氣味……永遠,休息是阿姨不敢奢求的想望。每當我問起阿姨何時才能休息,媽媽總是說,「快了快了」,然而,漫漫無期,家務總沒有讓人休息喘氣的時候。 
我慢慢、慢慢地理解到,原來我的身邊,每一個人都在說謊。阿姨的離開、媽媽的奴役,謊言在我的面前,成了叢林裡最最廉價的一顆煙霧彈。迷霧之中,每一個人的樣貌模糊,何謂真、何謂假,虛虛實實之間我已失去了方寸。如果謊言是為了換來一家人短暫的和平,如果謊言能保阿姨一線平安離開這裡的生機,那麼,我決心要成就它們,成為最有價值的謊言。 
在比愁更深的暮色裡,當媽媽,再一次拽著我的手,游走在放學的小島,面對一張張黝黑深邃的臉孔,質問我有沒有熟識的臉龐時,我會大聲且篤定地告訴她「沒有。」 | 
